第六章 烟鬼老杨（2）（1 / 1）

九月初二。

春宵楼。

大风镇上除了秋风楼和长乐烟馆之外，春宵楼也算很有名气，因为它只赚男人的钱，只做男人的生意。

像春宵楼这种地方，楚城风一直没有机会来，因为只要他一有酒喝，常常会忘了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东西。

女人。

不知道为什么，楚城风很怕女人。他喝酒很少醉过，就是因为一个女人，竟然醉了三天三夜。楚城风仍然记得那句常常要对人说的话：有酒喝的时候，你千万不要想女人，而有女人的时候，你千万不要喝酒。

虽然他今天来的目的是为了找男人，但若是能看到一个姿色出众的女人，仍然会很高兴的，因为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喝酒。楚城风不敢肯定烟鬼老杨就在里面，但若是要找到他，这里的可能性无疑最大。

烟鬼老杨每次来春宵楼，只找一个女人。

阿娥。

听说她只卖唱不卖身，楚城风从来没有见过，但他却可以想像的出她一定很出色。因为烟鬼老杨不但对女人有很浓厚的兴趣，而且还很挑剔。阿娥这个女人脾气很怪，若是她不乐意唱歌给你听，你就是把一大堆银子摆在她面前，她只对你笑一笑。

当楚城风走进春宵楼时，一个女人迎了上来。

一个很老的女人。

她脸上的皱纹硬是被一些脂粉填满，雍厚得厉害，胸部扁平下垂，裙衫频频的撩动，故意要露出一双小脚来。这老女人虽然不怎么样，但是她的一双脚却相当的不错。她没有穿鞋，脚趾短小圆滑，光泽红黑透白，精湛细腻，看不出一点瑕疵。

她大概瞧出了楚城风的心思，咯咯的媚笑起来：“这位大爷一定是第一次来。”　楚城风正看得出神，没有理会她的话。她显得异常的兴奋，却是不敢用力的笑，怕脸上的脂粉会被她的笑声震落下来：“我们春宵楼的姑娘个个可以拧出水的，要不要我去叫几个出来让大爷您瞧瞧……”

楚城风不想跟她多说说话，他低着头盯着女人的脚，淡淡的道：“我找阿娥。”　女人似乎有些不高兴。这样反应是很正常的，因为世上大多数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心思，在一个女人面前找另外一个女人，不忌妒那才是怪事。

她没有再说话，领楚城风到了一间房，很勉强的冲他笑了笑，扭头就走。

楚城风知道，这一定是阿娥的房间。

门开了，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眼前。

彩衣绸裙，柳眉凤眼，她肌白如雪的模样，就像一朵耀眼夺目的鲜花，刺得楚城风睁不开眼。她站在门边，娇美动人的脸冷冷的盯着楚城风看。

楚城风的额头渗出了冷汗，幸好跟她并不熟，若是不然，只怕会变得很穷。他很有礼貌的说了一声：“你好。”

“我很不好。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个时候来？”

“因为我想找你。”

“可是，我很忙的。”阿娥的声音很美，挠人心弦。

楚城风的心突然跳得厉害，只觉得脸上隐隐的发烫，呆呆的望着她，竟不知道怎么接下面的话。阿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注视着楚城风，突然咯咯的笑起来：“若是先生想进来坐坐的话，我是不会介意的。”

屋子里很香。

楚城风立即闻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浓香，阿娥已经给他沏好了茶。

茶是上好的雾峰菊花茶，楚城风向来很少喝茶，但这一次他却喝得很有滋味：“你这里的茶很不错。”

“我很讨厌会喝酒的男人，特别是那种喝不醉却糊里糊涂的男人。所以，凡是到我房里来的男人，我是没有酒给他喝的。”

楚城风不明白她说话的意思，总觉得她好像在嘲笑自己。但他并不是那种“糊里糊涂”的男人，所以善意的笑了笑，道：“像你这么美的女人，为什么会在春宵楼？”

阿娥看了楚城风一眼，突然又咯咯的笑起来：“先生一定是第一次来吧？这有什么好奇怪的，因为越美的女人就越坏！”

楚城风没有说话，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。其实他很想告诉阿娥，到春宵楼来的男人并不一定是为了找女人。但是这种话说出来，只怕阿娥的牙齿没有掉，腰也会笑弯的。

阿娥盯着楚城风看，娇嗔道：“其实最坏的不是我们女人。对于男人来讲，我们只不过是花瓶，只要是漂亮的花瓶男人们就会出钱买。那你觉得是人是有钱才变坏，还是变坏了就有钱呢？”

楚城风尴尬的道：“我对花瓶没有兴趣。”

阿娥脸上的表情突然变成了迷雾的颜色：“所以有些男人会狠心的把花瓶扔出去。”

什么情况？楚城风有点惊愕，他不知道阿娥究竟在说什么，好像他到春宵楼来，是为了找烟鬼老扬，而不是在这里陪阿娥聊天的。所以，楚城风忍不住就告诉她了：“花瓶漂不漂亮不关我的事，我到春宵楼来花钱，只不过是来在找一个男人。”

果然，楚城风说出这句话之后，她的牙没有掉，腰却真的弯了，她差点就要蹲在地上，已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
楚城风脸色一变，道：“真的，我没有骗你。因为我要找的那个男人跟你很熟。”

阿娥怔住，笑声立即停止，一双秋水般清澈的眼睛，死死的盯住楚城风。

楚城风呷了一口茶：“你应该知道，我说的是烟鬼老扬。”

阿娥恍然大悟，幽叹了一声，缓缓道：“虽然他不是天天都来，但他对我真的很好。他知道我人在春宵楼，却是卖唱不卖身，所以他每次来找我，都陪着我聊天而已，他真的是将我当作他的红颜知已。”阿娥望着楚城风，双眼露出一丝忧柔，“他人真的很好。要知道，一个真正对女人好的男人并不多。”

楚城风点点头，道：“虽然不多，毕竟还是有的。”

“不要以为春宵楼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。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，每个人的命运各不相同。我虽然比较下贱一点，但只要过得开心、快乐，活得安稳自在，贱一点有什么不好？！”

阿娥的话实在不太好懂，但楚城风似乎明白了些什么，这个女人非常聪明，她就像黑暗中发着微弱光亮的虫子，就是那么一点对命运的抗争，一点对光明的执著，还有一点对人生的希望，让人刮目相看。

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，不管是杀人也好，卖笑也好，都是为了能更好的活着。活得像阿娥这么“快乐”的人却并不多，有时候，男人也很难理解女人的快乐，这种快乐是男人们根本想像不到的，而且这种快乐没有一点矫揉造作。

楚城风深有感触，不是为了女人的命运，而是为了男人之间的纠葛。

“其实，我是认识你的。”阿娥幽幽地低叹了一声。

“我什么时候认识像你这么美的女人？”楚城风吓了一跳，他以为自己听错了，“你一定是认错人了。”

阿娥缓缓道：“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跟宋花楼打赌不喝酒，宋花楼把我带到秋风楼？他想让我唱支歌给你听，因为怕你太寂寞。可是当你对他说了声‘谢谢’的时候，宋花楼却将我扔了出去。”

楚城风倒吸了一口冷气，整个人几乎都要从椅子上弹跳起来。原来被宋花楼扔出去的那个女人就是阿娥？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阿娥要在他面前提起“花瓶”的事，其实是暗有所指。

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肯在男人面前提起这么丢脸的事，她为什么偏偏要跟楚城风说？楚城风不禁叫苦不迭，表情非常的尴尬，硬着头皮向她解释：“其实……其实宋花楼是个好人……”

“我知道他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，那件事我并没有怪他，是你没有照顾到朋友的感受。”阿娥轻轻一笑。

她居然还笑得出来？楚城风苦笑道：“那件事也不能怪我。”

“我只是怪你为什么偏偏要说‘谢谢’两个字，你为什么不说些别的？”

“那你要我说什么？”

“你可以这样说：你真是他妈的够朋友！我想他听见这样的话肯定会开心死的。”

楚城风的脸有些红，他真的感到很内疚，今天他才知道，无意之间就伤害了一个女人，同时也伤害了一个朋友。楚城风感到无地自容，心里有些不安，他唯一能说的只有一句：“对不起。”

“咯咯，想不到天下闻名的楚城风也有说对不起的时候。”

“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。”

“你说我们能不能成为好朋友？”

“你的意思是说，想跟我做朋友？”

“那倒也说不上，我们有时候可能会成为朋友，有时候说不定会变成相好，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楚，就像杨东家那样的，他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。”阿娥声若银铃，盯着楚城风看了好久，脸上闪现狡猾的笑容。

楚城风有点坐不住了：“如果你认为这件事很可笑的话，我就不打挠你了。”　“原来你们男人也这么喜欢生气的，你说女人会不会跟一个很容易生气的男人做朋友？”

楚城风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，他发现这个女人并不简单。她的精明会让你感觉到一种压力，楚城风并不是那种骨头很轻的男人，所以他真的很想走了。阿娥却将楚城风拦住，笑道：“你难道不等杨东家了？”

“他好像不在这里。”

“你第一次来这里，人生地不熟的，当然不知道他会藏在那里。你先坐下来，我到姐妹那儿找找，说不准能找到他。”

“那真是太麻烦你了。”

阿娥眨了眨眼睛，哼着歌儿飘似的跑了出去。

楚城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，坐下来喝了一口茶，想起阿娥刚才的眼神，一颗心怦怦直跳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，一看见阿娥的笑脸，就拼命的想喝口酒，因为他不想去惹这种精明的女人。但话又说回来，有时候喝喝茶对身体真是有好处。　一个男人坐在女人的房间里，总是觉得浑身不自在。而楚城风坐在女人的房里是其实是在等一个男人，让江湖上的朋友知道了，怕是要笑死人的。

这时候门被人推开，楚城风并没有看见阿娥进来，却发现了一个男人。

这个男人脸色腊黄，身穿淡灰色的长袍，背略微有些驼。他腰间斜插着一杆漆黑发亮的烟枪，不停的咳嗽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冷冷的盯着楚城风看：“我就是烟鬼老杨。我今年五十三岁，真的很想再多活几年。”

他朝楚城风走过来，脸上带着一股冷漠，那双眼睛里的血丝好像永远都褪不掉。他声音低沉而又浑浊，盯着楚城风看，嘴角微微抽搐，腊黄的脸已黯淡无光。　楚城风皱了皱眉头，道：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“你不是来找我的么？”烟鬼老杨冷冷地盯着楚城风的双手，“听说碧血无痕剑，剑下从未有过活口，我很想看看你的剑，是不是跟传说中一样厉害，就算今天我是命中注定，劫数难逃，开一开眼界也很满足。”

楚城风有些吃惊：“好像我并没有说过要杀你，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个人的下落。”

“我知道，你一定是在说杨飞。虽然我不知道杨飞究竟在什么地方，但凡是要找他的人必定会来找我，道理很简单，因为我也姓杨。”

楚城风嘴角一扬，道：“也许会有人认为你就是杨飞。”

“可惜我不是。”

烟鬼老杨叹了一声，突然取出斜插在腰间的那杆烟枪，神情憔悴异常，“这柄就是断魂枪，跟了我几十年了。它教会我怎么去对付可怕的强敌，也不止一次让我脱离险境。但是这么多年来，我却一直犯着一个可怕的错误。”

楚城风奇怪地问：“什么错误这么严重？”

烟鬼老杨的表神仍然很痛苦，叹道：“世上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可怕，真正可怕的其实就是自己。当年我与段十三那一战，杀得天昏地暗，我侥幸杀了他，却也身中数十处刀伤，居然还现在还没有死，我就一直想不通，难道真的是我的运气特别的好？”

“有些人运气一直就比较好。”

“你看我像是个运气好的人吗？”

“有点像。”

“一个人养尊处优惯了，武功难免会退步，我已经不是当年的烟鬼老杨。”

楚城风一直在思考他这些话的意思，为什么他的想法会这么悲观？莫非他以为我会杀他？楚城风突然发现他的嘴角开始有一些血丝慢慢渗出来，跟他眼睛里的血丝一样的鲜红，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。

烟鬼老杨的笑声很凄惨：“哈哈，其实我很想给你看一样东西……这件东西你一定非常喜欢。”他缓缓的转过身去，背对着楚城风。

楚城风觉得瞳孔正在收缩，因为他看到了一把刀。烟鬼老杨的背脊上竟然一直拖着一把刀！

灰袍上有一大片被血染红，正慢慢的扩散开，就像一朵绽放的桃花，鲜艳夺目。烟鬼老杨的“断魂三枪”出神入化，千踪万幻。楚城风实在想不出来，大风镇上还有谁能在他的背上插上一把刀。

“我好想亲眼看看你的碧血无痕剑……可惜没有机会了。”他的身子在剧烈地发抖，已经开始左右摇晃。

“你有没有看清楚那人的长相？”楚城风有点心慌。

“没有……太快了，他的刀就像一阵风……”烟鬼老杨那张腊黄色的脸，已渐渐发白，他死死的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，喃喃地道，“宋花楼……也是我的朋友……告诉他，有些事情要靠自己解决，靠别人没有用。”

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，楚城风能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浓香，应该是上好的女儿红。

一个女人在门外尖叫，只见阿娥站在门口，惊愕的望着楚城风，那一坛酒一定是她拿来给楚城风喝的，可惜已喝不到。

楚城风望着窗外，春宵楼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，天色渐渐的灰暗下来，空气也变得异常晦湿，不知道会不会下雨……